2025年6月7日，李炳宗在上海家中接受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采訪。（本刊記者 董碩/攝）
夏日的一個周末，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來到上海市楊浦區(qū)，探訪一位上世紀50年代曾在莫斯科大學留學的老學長，聽他講述那段塵封的求學往事。
自1956年赴蘇留學至今，近七十載光陰流轉。如今，李炳宗已89歲，那段留蘇歲月依然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腦海中?！俺鰢?，國家給每位留學生發(fā)了滿滿兩大箱衣物。”李炳宗緩緩地對記者說，“西服兩套、襯衫若干件、棉毛衫若干件、皮鞋兩雙……準備得十分周到?！?/p>
李炳宗珍藏的俄文書籍上的簽名。
幾年后學成歸國時，箱子里的衣物變成了一本本厚重的俄文專業(yè)書。直到今天，這些書仍被他珍藏在家中，擺放得整整齊齊。在采訪過程中，他逐一向記者展示那些書籍：買于哪一年、講的什么內(nèi)容、是哪門課程復習的重點，他還記得一清二楚。翻動的書頁已然泛黃，指尖所觸卻仍存溫度。以下是李炳宗的講述：
選拔
1949年5月27日，上海解放了。1個月后，解放軍在南京路舉行入城儀式，我和同學也參與了這場盛大的慶典。威武整齊的解放軍隊伍緩緩前行，兩旁站滿了熱情歡呼的老百姓。
9月，我考入圣約翰青年中學。那個年代，整個社會都洋溢著奮發(fā)向上的氛圍，我深受鼓舞，學習格外用功。第二學期的開學典禮上，學校為每個班級的第一名準備了一本書作為獎勵，我也在獲獎名單上。那本書的名字叫《學校》，作者是一位蘇聯(lián)作家。
除了《學校》，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是我在中學時期最喜歡看的書。這部描寫蘇聯(lián)青年革命經(jīng)歷的小說，總讓我聯(lián)想到中國的革命先輩。他們經(jīng)歷的苦難與付出的犧牲令人動容，也讓我對“信仰”與“意志”有了更深刻的體會。
1952年，我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（現(xiàn)共青團），兩年后又在校長的推薦下光榮入黨，成為全校第一個學生黨員。高中畢業(yè)那年，國家在我們學校選拔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赴蘇聯(lián)留學。我們班有3名學生進入候選名單，我是其中之一。
國家對留學生的選拔極為嚴格，不僅要在個人經(jīng)歷、家庭背景、思想政治覺悟、學習能力等方面進行審查，還要保證身體健康。其中一位同學在體檢時被查出患有高血壓，遺憾落選。剩下兩人中，我被確認為赴蘇聯(lián)留學生，另一位同學則被分配到剛成立的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。
確認留蘇后，我前往北京俄語學院學習一年俄語。新中國成立初期，國家大規(guī)模派遣留學生前往蘇聯(lián)深造。然而，由于最初并未充分重視俄語培訓，不少留學生因語言基礎薄弱，影響了學習進度。為此，自1952年起，國家在北京俄語學院專門設立了留蘇預備部，對即將赴蘇的學生進行高強度的俄語培訓。
當時教我們俄語的老師有兩位：一位是中國老師，負責講解語法；另一位是蘇聯(lián)外教，主要負責糾正我們的發(fā)音。我讀高中時曾上過俄語課，因此在這一年的俄語學習中也較得心應手。
留蘇
留蘇時期的李炳宗。
1956年8月，我接到通知，被分配到烏克蘭基輔大學物理系，隨后啟程前往蘇聯(lián)。我從北京前門車站乘專列出發(fā)，經(jīng)滿洲里進入蘇聯(lián)境內(nèi)，換乘火車橫穿西伯利亞，沿貝加爾湖一路向西，約一周后到達莫斯科。
在莫斯科短暫停留期間，大使館組織我們到莫大參觀。莫大里巍峨莊嚴的建筑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，沒想到，日后我與它還有更深的緣分。
剛到基輔大學時，一切很順利，可不久后，當?shù)鼐謩莅l(fā)生了變化。烏克蘭民族意識日益增強，學校決定將授課語言從俄語改為烏克蘭語。雖然兩者同屬斯拉夫語系，但差別仍然很大。對于我們這些只接受過俄語培訓的中國留學生來說，學習變得異常吃力。
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動，我們幾個留學生決定去莫斯科向大使館求助，申請轉到使用俄語授課的學校。然而，大家當時人生地不熟，誰去求助成了問題。這時，一位女同學自告奮勇，獨自前往莫斯科與大使館溝通。這位女同學叫徐素娟，后來成了我的太太。
李炳宗（右）與徐素娟在莫大合影。
大使館對我們的訴求表示充分理解，并很快作出回應。我和徐素娟被分配到莫大物理系，后來我選擇了半導體專業(yè)，徐素娟則選擇了新設立的生物物理專業(yè)。
當年，物理系是莫大最前沿的學科之一，學制為五年半，比其他學科多半年，前兩年主要學習高等數(shù)學、普通物理等基礎課，第三年學習量子力學、電動力學等高等物理課。莫大的教學方式讓我印象深刻：老師上課從不發(fā)講義，也沒有固定的教科書，學生學習全靠課上記筆記、課后自學參考書。老師也會給我們列參考書單，讓我們自行尋找，有些參考書很稀缺，甚至已絕版。有一次，我為了找一本原子物理的教材，跑遍了莫斯科的圖書館和二手書店。那本書現(xiàn)在還擺在我的書架上，封皮都翻舊了。
更有意思的是，莫大的期末考試沒有統(tǒng)一試卷，普遍采用口試制度。每名學生現(xiàn)場選一個問題作答，老師聽完后可能還會繼續(xù)追問，就像在進行一場小型的學術討論會。
在莫大讀書期間，我還有幸見到了毛主席。那是1957年，我們早就聽說毛主席要訪問蘇聯(lián)，還有可能來莫大，每個人都非常興奮。11月17日一大早，莫斯科各大高校的中國留學生紛紛趕來，把莫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，等待著毛主席的到來，有很多人甚至沒地方站，只能在旁邊的劇院和教室等著。
傍晚，毛主席身著中山裝走進莫大禮堂，微笑著向我們揮手致意。他一邊講話，一邊和留學生互動，還會突然問起：“你是哪里人？”“你在這邊學什么？”就像一位家里的長輩，親切又溫暖。
回饋
1962年春天，我學成回國，被分配到了復旦大學物理系，在“中國半導體之母”謝希德先生的領導下，從事半導體相關的教學和科研工作。
那年，國家在教育科研方面強調(diào)重視基礎理論研究。在這個背景下，物理學家黃昆先生和謝先生建議，國家要重點支持固體能譜研究。
正好，我在莫大的畢業(yè)論文是關于強磁場下半導體性質的研究。強磁場可以用于揭示材料內(nèi)部的能帶結構，對理解固體性能極為關鍵。謝先生了解我的背景后，鼓勵我在復旦建立強磁場研究裝置。1964年，我們成功構建了強脈沖磁場，相關研究成果于次年在北京教育部科技成果展覽會上展示。
1978年改革開放后，國家把集成電路列為重點發(fā)展產(chǎn)業(yè)之一，我也將研究方向轉向此處。1981年，經(jīng)謝先生推薦，我前往美國做了兩年訪問學者，研究超大規(guī)模集成電路相關技術?；貒螅乙恢睆氖录呻娐饭に嚰夹g領域的科研與教學工作。
科研與教學本就是“磚瓦累積”的過程，雖不轟動，但每一步都至關重要。在復旦執(zhí)教數(shù)十年間，我親眼見證了國內(nèi)外集成電路技術的飛速發(fā)展，也積累了大量相關資料，特別是在硅基集成芯片工藝技術方面。
其間，復旦大學信息學院教學領導向我提議：是不是可以寫本書，講講這些年的教學收獲與心得？可我當時一邊忙于科研，一邊承擔教學任務，實在抽不出時間。直到2008年，編寫教材的計劃才終于被提上日程，那時我已72歲。我每天用大量時間閱讀文獻并伏案寫作，每解決一個問題都特別開心。
那幾年，集成電路技術一直在發(fā)展，因此寫書并不容易，不僅要結合教學經(jīng)驗，還要緊跟技術前沿。經(jīng)過我和3位青年教師不斷打磨，《硅基集成芯片制造工藝原理》在2018年基本定稿，又經(jīng)過近3年補充和校對，于2021年底出版。全書共計139萬字，凝結了我?guī)资甑慕虒W與科研心血，也算是我對半導體教育事業(yè)的一點微薄回饋。
1961年，留蘇學生在莫斯科紅場合影，后排右四為李炳宗。
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，從1951年至1965年，新中國向蘇聯(lián)派遣留學人員1.6萬余人。其中，莫大是最主要的接收院校之一，共培養(yǎng)了數(shù)千名像李炳宗這樣的中國留學生。他們大多攻讀數(shù)學、物理、化學、地質、生物等前沿學科，學成歸國后，迅速投身新中國建設，成為“兩彈一星”攻堅、工業(yè)體系構建、高等教育拓荒的中堅力量，如：數(shù)學家谷超豪、理論物理學家郝柏林、大氣科學和遙感學家趙柏林、核燃料工程與同位素分離專家錢皋韻、神經(jīng)科學家和生物物理學家郭愛克、地理學家章申……
從試驗基地到重工業(yè)車間，從高校講臺到科研院所，莫大留學生的身影鐫刻在新中國科技發(fā)展的每一個里程碑上。他們有的不僅是知識和技術，更是“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”的精神品格?！澳莻€時代的留學生都是國家選拔出來的佼佼者，很清楚自己是在為整個國家而學習。他們每個人都是以赤誠之心在學習新知識、新技術?！畤沂姑谙?、個人利益在后’是那個時代留蘇學子特有的印記。”上海第二工業(yè)大學外語與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曾婷對《環(huán)球人物》記者說。
如今，莫大與中國的教育合作、文化交流仍在繼續(xù)。2017年，深圳北理莫斯科大學落成，目前已培養(yǎng)出上千名優(yōu)秀學子，其數(shù)學系學生在2024年美國大學生數(shù)學建模大賽中斬獲特等獎提名獎。2020年，北大與莫大牽頭成立中俄數(shù)學中心后，持續(xù)開展多維度交流與合作，為中俄科技創(chuàng)新合作積蓄力量，更為中俄友好事業(yè)注入活力。
李炳宗（右一）在指導學生。
2024年底，中俄數(shù)學中心用“躬耕”與“收獲”總結過去一段時間的合作。相信當莫斯科麻雀山上的樹葉再次飄落時，新一代求學者仍會在相似的教室里，續(xù)寫著屬于這個時代的中俄故事。
責任編輯：李佩藺李炳宗,莫斯科大學
